记者 | 陶紫东、邓依云
实习记者 | 崔 硕
编辑 | 倪 妮
(资料图)
Story
1
秋逸:
用咖啡店,在小县城带客人环游世界
县城咖啡店的客人更喜欢偏甜的口味,或许是一种对县城的刻板印象。
今年正月期间,我在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的一家咖啡店里见到了秋逸,店内人头攒动,他要在几小时内独立调制出近300杯咖啡。这是秋逸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忙碌时刻。
根据官方公布的人口普查数据,这个位于洞庭湖畔的湘北县城已在近10年内流失了近20%的常住人口。县城的人们——尤其是年轻人——就像一群候鸟,春节时回巢,短短几天后又四散而去。
出生于1990年的秋逸是“逆行者”,也是一位“非典型生意人”。和这位县城精品咖啡店老板交谈时,你很难用成本、客单价、坪效、上新等新消费创业者常挂在嘴边的流行语撬开他的话题,“这个问题我好像没想过”,是采访中出现的高频回答。但每每说到他热爱的咖啡豆、县城和来店的客人们,秋逸的声调会不自觉地提高,谈话氛围也变得轻松起来。
在这个商业模式被普遍拆解讨论的年代,秋逸的咖啡店好像显得过于佛系了。但在当下的县城,这种慢悠悠的经营姿态是被包容和允许的。也因此,县城人能有机会慢下来,不为消除上班的困意,也不将咖啡馆作为工作社交的场所,只是静静享受这份闲适。在秋逸眼中,这几乎是县城咖啡店的客人和大城市唯一的区别。
以下为秋逸自述。
选择回县城开咖啡店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。偶然间,我喜欢上了咖啡,遇见了一群我尊重的前辈,在他们的影响下,我回到自己热爱的家乡,过我想过的生活,仅此而已。
大约在2017年,我萌生了开店的想法,两年后的10月正式开店营业。开业前,我也曾去北京寻访业内口碑比较好的老师,提升自己和弥补不足,同时学习了很多经营理念。直到2019年,当我能做出一杯自己觉得好喝的咖啡时,我意识到自己差不多准备好了。
回县城之前,我在广东工作了近5年。上学时学过音乐,但没有坚持下去,后来为了生活又去学了化工,工作内容也和化学研发有关,但我始终对这方面说不上喜欢。
有些人选择去大城市,这当然好,大城市有更多机会,能赚更多钱,但背井离乡去外面,人也有被迫要做的事,也会遇到许多不确定的东西。有些人会选择回来,比如可能在外面赚了点钱,同时也能在家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,享受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,我就是后一种。
家庭是最主要的原因。妻子和我是老乡,比我更早一步回来,她选择了考编,在家乡做教育。我和她一起回来是自然而然的事。父母对我们的选择并没有提出异议,工作上的事他们一向很尊重我。
有人说回县城是一种“躺平”,其实我觉得这是一种偏见,躺平并不是贬义词,奋斗也不一定是褒义。我是个简单的人,所以开了一家简单、质朴的小店。
开一家店前期需要投入的比较多,比如房租、装修这些外部的东西,后期还要持续在咖啡豆方面投入。开店到现在算得上收支持平,这其实和我的预期出入不大:我从来没想过哪一天会挣多少钱,能养家糊口就够了,如果不太受身体健康等因素影响,我会一直坚持把店开下去,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。我喜欢咖啡,喜欢自己的家乡,想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,剩下的就是尽人事、听天命。
刚回华容那阵子,可能想得比较简单,比如会觉得华容的咖啡市场会和外面的世界差不多。但其实不是这样。当时本地的正经咖啡店不多,茶楼比较多,很多茶楼的菜单里都会出现咖啡,后来想想,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,至少能让很多人知道什么是咖啡,能接触和尝试这类饮品。客人尝试了咖啡之后,有些人如果觉得味道还不错,可能会去继续探寻更专业的咖啡,通过经验积累去选择自己认为味道好的那种。这两年县城里也开了不少咖啡连锁店,但我觉得每一位店主都有自己的经营理念和赚钱方式,我只遵从内心专注于自己的事,并不太去看外界这些东西。
不关注外界的主要原因,是因为我很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那些吸引我的前辈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脚踏实地、专注于自己的内心,坚守一件事,不受世俗和潮流影响。在我心里这是非常可贵的品质,因为咖啡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介质,一个传递的过程。
以咖啡豆为例,咖啡豆落地生根,从种子发芽到开花结果,离不开园艺师的用心栽培。果实会传递给用心去寻找它们的寻豆师,这类人往往坚守理念,只青睐自己喜欢的味道。这些被筛选的豆子接下来会传到烘豆师手上,烘豆师需要理解每一颗豆子的属性,去决定烘焙程度的深浅,相当于绽放咖啡豆的第二次生命。最后再通过一杯成形的咖啡,由咖啡师递到客人手上。尽管大家看到的可能只有1%,但背后的99%都离不开传承二字,我更愿意分享背后的东西。
正因为这种复杂又简单的传承,我的小店收获了很多温暖的客人。他们的光顾支撑着这家店铺,我每一天都有很多“甜”可以品尝,所以我过得幸福。
有人说,县城咖啡店的客人更喜欢偏甜的口味,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。这是不是一种对县城的刻板印象?我的店经常会不定期上新各个庄园的咖啡豆,愿意点手冲的客人比我预期的要多,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多。有县城的老客人还会对我说,你一定要继续带我“环游世界”,品尝更多的咖啡豆,这句话让我记忆深刻。
除了过年的日子会格外繁忙,平时我的店整体是安静的,这和我本人喜欢安静有关,我猜来店的客人们也偏爱这份静谧。有时候客人会问我周末过得怎么样,我一晃神,原来周末已经过去了吗?
在店里你很难发觉时间的流逝,我每天都在做咖啡,闲暇之余会看看书,也不太去考虑别的事。我的妻子和我性格很像,对于店里的经营状况她很少过问,她常问的话是,你今天过得怎么样,又遇到了哪些有趣的客人?
大年初五是我新年后恢复营业的第一天,店里来了一位重庆的客人,他因为朋友来到了我们县城。其实去年的同一天他也来到了店里,和今年一样,在门口等着我开门。他总是第一个进来,静静地坐在吧台看着我做咖啡。后来我收到了一张重庆寄来的照片,是我自己做咖啡的样子,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拍的。他将美好的瞬间定格下来赠给我,这是他对咖啡店表达喜爱的方式。类似于这样的瞬间有很多,大家就这样慢慢变得熟识起来,与其说这是一家咖啡店,不如说是一个大家庭。
在县城喝咖啡的并不只有年轻人,其实各个年龄段的都有,我印象中年纪最大的客人已经80多岁。我从来不问他们是否懂咖啡,也不觉得县城的客人和大城市的有什么认知区别,为什么食客一定要懂?我觉得大家只需要借由这杯咖啡,去享受片刻的安逸就足够了。
我不太擅长去刻意分析那些商业数据,也不爱捣鼓一些新的特调口味,但我习惯观察客人的微表情,对方喝咖啡的神情是怎样的,怎样呼吸,怎样笑,喝完咖啡之后又有什么变化,我都会去看一看、听一听。我始终认为,咖啡说到底只是一种饮品,他们此时此刻坐在这里,享受的一定是精神层面的某样东西,那是更难能可贵的。
最后,我想以一则我喜欢的寓言作为结尾:人生就好比用5个球耍杂技,分别是工作、家庭、健康、朋友和诚实。你必须同时让5颗球都保持在半空中不能落下。但有一天你突然得知,其中这颗叫工作的球是橡胶做的,而其余4个是玻璃球。工作的球掉了还能弹起来,但其他4个球损坏了就会产生裂缝。希望大家都维持好自己人生的平衡。
Story
2
吴贤进:
见过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后,我想回家了
曾经想离家越远越好的“优等生”,现在的野心是为家乡的养老事业做一份贡献。
“我很少跟别人讲我的经历,因为很多人都不理解。”回忆起过去近10年的经历,30岁的吴贤进说。
学生时期,吴贤进是典型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——在县城最好的初中和高中上学,一直担任班长,在高考最难省份之一的河南考入了华中科技大学。
毕业后,许多同学回到家乡,他却一心想离家越远越好。工作的第一站,他就去了当时所能想象的最远城市——香港。之后的8年里,他去过青岛、北京、深圳、杭州、郑州,做过七八份工作:婚礼司仪、销售,创业开果蔬店、做线上消费平台……最后在杭州的一家技术公司过上了朝九晚六的生活,每月拿到上万元工资,似乎终于可以安定下来。
但见过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,吴贤进反而想回家了。2022年年底,他回到家乡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,在这个常住人口不足60万的小县城,和家人一起经营一家养老院。
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,光山县60岁及以上人口已超过11万人,占总人口的比例接近20%,而根据吴贤进的观察,当地所有养老院的床位数加起来不过1000张左右,远远无法满足需求,基础条件也远不如大城市。
对于县城养老行业的发展,吴贤进怀有很多想法和野心,除了再开几家养老院,他还想探索更具前瞻性的智慧养老和社区养老。他相信,凭自己这些年在外打拼积攒的资源、人脉和经验,自己有能力为家乡的养老事业做出一份贡献。其实,现在能和家人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,他已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。
以下为吴贤进的自述。
很多人问我,你看着年纪轻轻的,为什么要回到县城做养老呢?好像这不是一个有想法的年轻人做的事情。其实就是因为过去七八年,我在外面做了很多事情,见过了很多事情,对未知的世界没有太多好奇了。而且我慢慢发现,作为小地方出身的人,在外打拼想要往上走,除非有很好的运气、实力以及资源,否则还是很难的。
年轻人都有梦想,我也一样。原来我总想做出点事情,想走远一点,离家越远越好,甚至想冲出中国,走向世界。
2013年大学还没毕业,我就去了香港的丽星邮轮公司,那时候年轻,心也大,觉得可以借机去其他国家看看。邮轮相当于一个移动的酒店,什么都有,我在邮轮上的酒吧、娱乐部都做过,我的同事除了中国人,还有越南人、菲律宾人、印度人、尼泊尔人……最初几个月还挺有意思,但是做了一年之后,我开始觉得工作很重复、枯燥。每天时间固定,地点固定,工作也是固定的,上班十几个小时做一样的事情,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是什么。
2014年我从香港回内地,之后连续做了好几件事情,说好听点叫创业,说难听点叫瞎搞。第一次创业我就被骗了,损失了十几万块钱,钱虽然不多,但对我的打击很大。后来为了生活,我学着做过婚礼司仪,跟着做蔬菜批发的亲戚做过采购,还在一家企业家培训机构做过销售,其实就是为了蹭两千多块钱的底薪。
2017年,我和朋友合伙在郑州开了一家果蔬旗舰店,就在小区旁边,还做了一个软件,线上和线下结合,以上门服务为核心,主打新鲜、快速、便捷,5分钟内送货到家。我自己想了个名字叫“叮咚果蔬网”,那时候都还没有叮咚买菜。但后来资金和人员不足,线上运营我们也没有经验,再加上这是合伙的生意,有些人际关系上的事情让人心累,我就退出了。
2019年我也曾回县城,做了一个线上消费平台叫“码上结”,邀请光山的餐饮店、酒店、美发店等商家入驻。它有点像县城版的美团,但强调线下消费,消费者在线下门店使用平台结账可以打折。那时候我谈了将近100家店,也累积了几千个用户,结果上线两三个月之后疫情暴发,线下消费停了,很多餐饮店倒闭,我又崩溃了。
2020年,我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一家做大数据和云服务的技术公司,公司业务涉及智慧家庭、智慧农业、智慧城市、智慧养老等,总部在深圳,在全国有9个运营中心,我在青岛做了两个月后被调到北京做了大半年,2021年又被调到杭州做了将近一年。
随着跑的城市越来越多,我反而想离家更近些。在外面待久了,我逐渐意识到爸妈年纪越来越大,他们越来越需要我了。我平时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一看,每次回来都能感觉到他们一年不如一年。
我们家本来就是做养老的,我姑姑的养老院开了十几年,是光山最早的一家养老院。每次回来我也会到那里看一看,发现养老院确实也需要发展和进步,虽然姑姑和姑父很用心地做这个养老院,但是他们的很多观念逐渐跟不上了,我心里也替他们着急。
其实5年之前他们就想让我回来帮忙,那时候我还年轻气盛,只想自己在外面闯一闯,毕竟外面机会比较多。另外我也担心自己做不好养老院,当时我还没什么经验,让我做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。时机不够成熟,自己也不够成熟。
后来,每次回家他俩就劝我回来,说准备再开一家养老院,让我回来一起干。这两年我积累了一些经验,也在权衡利弊。有时候我就想,在外面上班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意,职位再高也是跟别人做。而且我问自己,以后是回老家发展还是在外面定居?后来我心里就有了答案——我不喜欢外面的城市,即使有钱我也不会在杭州买房定居,何况我现在没有钱。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大城市,我在杭州、北京、上海、深圳都待过,对这些城市一点兴趣都没有。
当我心里有答案的时候,我就回来了,不管之前在公司干得好不好,遵循自己的内心,说回来就回来。去年11月底,我从杭州回到光山,然后就开始张罗着怎么把养老院做起来。我先去县城所有的养老院看了一遍,了解整体的市场情况。很多养老院的条件都不是太好,我看了很揪心。有一家设施还比较完善,现在办得不错,我也挺高兴,感觉有了一点希望和信心。
养老确实是一个脏活、累活。但这些年我自己在外面吃过很多苦,吃苦之后我就不觉得这个行业脏、累。我也挺喜欢这个行业,现在我有了眼界、资源,也想为老家养老行业做点贡献。
首先我想帮助姑姑的养老院做一些升级,我发现这个养老院环境还可以,能供老人吃住,但别的就没了。所以我在宣传、包装、广告、软件、硬件等方面开始慢慢做,包括一些非常细节的东西。
我回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朋友帮忙给养老院设计了一个logo,在养老院里装饰起来,我想把养老院做出点文化和灵魂。我还做了个宣传单,他们之前主要都是靠熟人介绍,没有做过任何宣传。路口养老院的标牌也是我回来后做的,不然有的人都不知道这里有家养老院,根本就找不到。
在办公室里我添置了一台电脑,用来整理一些制度和资料。原先的好多资料都是姑姑他们手写的,表格也是手画的,因为他们不会用电脑。有时候我看着也觉得挺心酸的,做养老院十几年,现在外面都发展成什么样了,他们还在这么弄。
之前养老院的伙食也一般,我就把厨师换了,点名要在外面做过酒席的大厨,还弄了个白板挂在墙上,把每周的菜单写上去。很多老人的家属看到菜单都很满意,这也是一种宣传方式。我还给家属们拉了微信群。
还有短视频和直播。我姑姑之前也做直播,但她就知道打开抖音,拍个视频或者点开直播,不知道怎么运营。比如发抖音时可以写个关键词、加个位置,不然别人只看到你的视频,也不知道你是谁,你在哪儿。我回来的时候在抖音搜索光山县养老院,根本就搜不到我们这家,因为没有任何关键词。后来我就把这些细节都加上了,还买了些设备弄了个小直播间,之后抖音也是我们重点要做的。
我管的事情很杂,回来这两个月事情特别多,院里的升级改造、制度的完善、人员的招聘,还有新养老院的准备工作。没事的时候我也在网上看一些东西,包括相关政策和其他人的经验,还是得不断学习。
当养老院达到一个基本的水平,该有的设施、服务、制度都有了的时候,我会往下一步走,做智慧养老,添加一些智能元素。现在老人的安全是一个大问题,我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盯着,所以需要用技术手段去降低风险。比如老人在洗手间摔倒了,你在办公室或者值班室会收到报警。现在也有很多智能穿戴设备,能预防很多风险,以后可以往这方面去发展。
我最开始的想法是把老人的身体状况、日常的就餐等活动情况做成电子化的数据信息,用一个平台展示出来。但这个首先投资成本比较高,其次在县城可能有些水土不服。所以我也在慢慢调整我的观念。
养老院运营得差不多的时候,如果有精力,我还想做社区养老。因为很多人不愿意住养老院,但在家里又没有人照顾。我设想的是在社区里建立一些服务点,里面可以设置餐厅,还可以提供上门送餐、洗衣、洗澡服务。
养老行业是一个正能量的行业,我做这个行业的时候真的很有成就感。有个前两天刚入住的老人,因为脑梗半边手脚不能动,还一直流口水,这让她很自卑。我没事就去跟她聊聊天,安慰一下她,有天我捏着她的手,她问“你不嫌我脏吗”,这让我很感慨。这几天我看她经常拄着拐棍在外面来回走动,状态明显好了很多,我也很开心。
我的优势就是能够第一时间了解最新资讯,我的人脉资源也都是一线城市的,养老行业有什么新的东西,我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,不容易踩坑,不用在网上问。接下来就看怎么把我们自己的养老院做好,然后帮助我们整个县城把养老做起来。
我回来之后,我的两个哥哥和弟弟也回来了,在新养老院帮忙。姑姑和姑父对我也越来越放心,把很多决定性的事情交给我。现在家人都在身边,并且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,以后可以过一个安稳的日子,我挺满足的。养老行业本身也有前景,我希望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,看看未来能做成什么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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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康承财:
“逆流而上”回县创业,现实却让我一度绝望
回家乡开了一家300平方米的打印厂后,康承财发现,当初北京高校内打印店的日子是多么单纯。
2022年夏天,康承财离开北京,决定回到家乡湖南娄底市新化县开一家打印厂。如今,打印厂就要开业满半年了。采访电话接通时他正在厂里检修,可以清晰听到他的回音——这个位于六线小城的工厂,有300平方米。
新化县的文印产业占据了中国打印复印市场85%的份额。曾有学者调查了北京8所高校的打印店,在此基础上,判断出新化人的市场占有率可以达到65%左右。而康承财的父母当时就在首都师范大学内开店。
2015年高中辍学后,康承财就来到北京,在父母的这个打印店帮忙。7年里,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那个不到8平方米的校园店内,看着大学生们复印、打印,有时,会帮他们给毕业论文调整格式,年复一年。
2022年,打印店因疫情经历了长达半年的闭店,这让康承财开始思考他“真正的追求”。他一直自认为是一个喜欢做“大事情”的人,不满足于只在校园店内“赚点小钱”。或许是大城市的经历给予了他更多信心,最终,康承财决定回家乡创业。
康承财当时认为,自己此举是“逆流而上”,是在做“别人不敢做的事情”。但现实给他上了一堂残酷的课。
不同于校园店有固定的客源以及相对单纯的环境,家乡的生意很多时候只能用惨淡来形容,客户也从大学生,变成了说话很不客气的同行。这让康承财开始意识到,自己当初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,他甚至一度感到绝望。
所幸,撑到今年,生意明显好了很多。康承财说,不管怎样,他必须坚持做下去,“养活员工”。
以下为康承财自述。
2022年年初,我在老家过完春节后回到北京,但因为疫情,首都师范大学不让我们进校。从3月回京到6月,我一直待在校外租的宿舍里,这时就萌生了回老家开打印厂的想法。
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比较喜欢做“大事情”的人,不会满足于只干个校园店,一年赚点小钱。我希望能有工厂,然后再继续做门店,最终做成连锁的。
决定开厂后,2022年6月,我回到了新化县。工厂远离县中心,这样租金会便宜点,300平方米一年5万元,算上装修费,花了近20万元。这笔钱,主要是父母给的,我又跟姐姐和岳父借了一些。过去7年,在首师大的打印店,我其实就是在给父母打工,每个月只拿5000元的工资,没攒下什么钱。这两年回到新化的年轻人不在少数,大多都是受疫情影响,交不起房租,开的店倒闭了,所以都难有积蓄。
新化的打印店大多是校园店式的小店,加上当时防疫政策还没调整,线上打印的需求也比较大,所以我决定做线上线下结合的打印厂,线上渠道用的是拼多多。其实在北京给父母看店的时候,我就曾在网上接一些打印的单,赚了一些钱,也算是一次创业经历。
这次,我就想“逆流而上”,做别人不敢做的事,开始完全没考虑成本、盈利情况。反正能创业,我就不会选择给人打工。我想的是,我毕竟才20多岁,即使亏了,大不了我再去上班。
目前,我们厂里总共5个人,前台接单3人,后期制作2个人,每人工资2000元至2500元——这点钱肯定留不住年轻人。员工年龄都在三四十岁左右,是通过招聘网站招来的,稍微培训了一周就上岗了。和20多岁的年轻人相比,他们还是比较好管理的,毕竟,他们都有家庭,想留在县城工作。我的厂离他们的家都很近,只有一两公里,平时的午饭是我岳母做好了送到厂里的,我吃什么员工就吃什么,谁过生日我都会准备一个小蛋糕——县里这么做的应该也不多。
新化当地人基本都是9点上班,17点下班,而我是早上8点盯到晚上9点,主要是盯进度,把关质量,要是太忙的话,我也会亲自帮着干。我对员工没有太多的要求,不会要求他们每天必须上多长时间的班、干多少活,只要最终把工作做好就行。
我自己也每天穿着睡衣就去厂里了。县里开店的都喜欢没事喝喝茶,等着客户上门,跟坐办公室一样。他们不求能挣多少,挣点钱,够花就行。不过,我喜欢快节奏,性子慢不下来。太安逸的东西会让人丧失敏锐。
虽然我在北京一直在做打印店,真正自己开店后,还是和我之前设想的完全不一样。本地的打印市场比我想的小得多,毕竟,新化的人口就这么多(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,新化县常住人口不到120万)。
市场小,竞争却很激烈。县里很多人都在做打印店生意,我们县政府旁边很短的一条街就有将近20家打印小店。
9月开业后,我花了半个月跑客户——给县里的其他打印店发我们打印厂的传单,如果其他小打印店有量很大或者需要彩印、特殊纸的订单,他们无法做,我们可以为其“代工”,因为我们的规模在当地算较大的,价格又比他们的低。
我每天骑电瓶车拜访十来家客户,但经常是“热脸贴冷屁股”。有时候给店员递上根烟,人家也爱搭不理的,让我把传单放桌子上赶紧出去。在这点上,我们新化人素质肯定比大城市里的人低些,更比不上大学生了,他们没把我赶出来已经算不错了。
过去的7年我觉得自己就是在“白混”,校园店根本给不了经验,每天都是比较简单的活。在北京最大的收获可能是2018年去中关村电脑城实习的那一年,那期间,我学到了排版设计和后期制作。不过当时也没人教,全是我看老板怎么做,自己默默记下的。
接触了现在的客户后,之前打交道的大学生在我眼里就像小孩一样,他们不会要求特别多,打印出来的文件沾点油墨也没关系。但同行就很介意,鸡蛋里都能给你挑出骨头来,稍微有点脏或者裁剪多了一两毫米,客户就不要了。
我去年10月做过一笔3000多块钱的单子,是笔做书的“大单”。当时裁少了几毫米,他的产品是要210×285毫米的,可能是刀稍微偏了点,斜了一点,我们裁成了208×282毫米。因为一般的客户都不会介意裁多裁少几毫米,所以在这点上我也没太要求员工注意。但那个客户到工厂后拿着样品验货,一对比就感觉裁小了,让我重新做。我们加工的利润本来就不大,这单本身也只能挣五六百块,我们主要靠量。
当时还有疫情,大部分地区都发不了货,线下客户更加谨慎了,很少有上门下单的。工厂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,我还得给员工发工资、付房租,厂子开了3个月,我亏了5万多。再加上我已有了家庭,妻子不工作在家带孩子,两岁的儿子也需要奶粉钱,经济压力很大,创业不顺,导致我那段时间脾气变得很差。
我当时很绝望,整个人也很疲惫,我就反复思考,为什么要回来创业呢?创业到底是为了什么?
那段时间,我经常坐在厂里,一个人发呆,考虑下一步怎么办。后来我想通了,成本花了这么多,必须坚持做下去,养活这些员工。
撑到今年,生意明显好了很多。今年1月,我们订单额有10万多元,利润能有两成左右,县宣传部也成了我们的客户。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即将到来的回南天(春天气温开始回暖,湿度猛烈回升的现象),空气潮湿,纸受潮就容易卡纸。希望机器能给点力,不然请一次维修要花不少钱,小的毛病都是我自己修。
其实,我最近还准备做一个小程序,能在微信里直接下单,不仅方便,也利于推广,会受年轻人喜欢。因为发传单很多人都会抵触,或者根本不要。不过现在还只是想法,没找到合适的人做,在我们这里,技术方面的人才会难找些。
(应采访对象要求,秋逸为化名)